攝影:複製與社交

不久前,我去看了一個街頭攝影師朋友的展覽,展牆上的每一張作品我都很熟,因為它們都曾於近期陸續出現在他不同平台的社交媒體賬號上。裝裱好的大小不一的作品,按照一種有限展牆的空間邏輯排列呈現,面對著展牆上的作品,我們談起的卻是專業相機Wi-Fi功能的話題。

只要擁有任何社交媒體賬號的人,幾乎都清楚這一點,拍照固然重要,但立刻、馬上將照片傳到網上,則顯得更為急迫,連專業攝影師也不例外。因應智能手機的發展,各大相機生產商們都紛紛添加了其產品的Wi-Fi功能。即便這樣,還是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為相機的笨重,而只用更方便的手機。當然不全因為手機便於攜帶,也不全因為其各種修圖軟件可以讓缺乏手機拍攝技巧的你“一秒鐘變格格”,關鍵在於——時效,你可以立刻將照片發到社交網站上。

因此,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攝影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學的問題。我們人類是社會性生物,與他人保持連接、尋求良好的人際關係和感到群體歸屬,是建立身份認同、保持幸福感、尋求人生意義的重要途徑。
 

作為社交媒體的基礎,攝影正是當下時代的社交語言

 
拿微信來說,一開始你就要為自己的頭像設置一張照片,接下來,無論是聚會、旅行、運動,還是自拍、擼貓、曬娃等,如此這些鉅細靡遺的日常,你都會拍照然後發到朋友圈。不得不說,我們的交流,正從文字轉向照片為主。互聯網科技和智能手機的發展,讓攝影成了時代的媒介。沒有其他媒介像攝影一樣與數字文化如此交織在一起,攝影正在成為一場新時代的“全球白話文”運動的主角,定義著與全球相連接的數字影像文化。

目前,有數十億用戶存在於全球各社交網站中,而這一數字還會繼續增長,中國和美國的科技公司分攤了這塊蛋糕的絕大部分。騰訊公司2020年初在其財報中披露,截至2019年12月31日,微信和WeChat的合併月活躍賬戶數為11.648億。早在2016年的時候,騰訊創始人馬化騰就對外公佈:微信朋友圈的日上傳圖片為10億張。專門以發布和分享照片為主的社交媒體Instagram,到目前為止有超過500億張照片被上傳其中。一個又一個龐大的數字,一而再地告訴我們:圖像已躍升為一種實質上的世界語言,攝影已成為真正的社交媒介。

在互聯網時代,作為其主要內容的影像,成了承載交流信息的媒介,它無處不在地以新的方式影響著我們的認知、行為和社會生活的變遷。傳播學者麥克盧漢在半個世紀前的“媒介即訊息”理論,繼續在當下找到了有力的案例支撐,影像正推動著社交媒體文化的發展。
 

社交攝影已經成為我們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

 
於是,無論我們在做什麼,“拍一些可以發朋友圈的照片”都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選項。而旅行團的導遊除了告訴你廁所在哪之外,還會告訴你最佳拍照點在哪。當文字逐漸成為點綴,影像成為我們發布和接受信息的主要媒介之後,看看我們受到的威脅,有科學家預測,長此以往,這將會影響人類語言中樞系統的發展,終而造成人類大腦萎縮。

全面覆蓋我們生活的影像,引起了各種擔憂,如它使理性讓位於娛樂,它被認為無法表達抽象的意涵或複雜的思考,而且還會讓社交縮減為一種表面的沒有深度交流的聯繫等等。先不管這些問題是否值得我們重視,還是先來看看另一個直接擺在攝影師群體面前的問題:社交媒體對攝影創作有什麼影響?

誠如本雅明曾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所表示的:一般而論,複製技術使得複制物脫離了傳統的領域。那麼如今,互聯網技術正和智能手機一起,將攝影帶離了藝術、新聞和紀錄領域的孤島,走向了普世的社會領域中。人們對待攝影的看法,已從以復制為核心的討論,轉移到了社交媒介和生活方式的各個層面之中。

沒有人能脫離時代而存在,在潮流和新的生活方式的強大引力下,攝影師們幾乎都紛紛加入了社交媒體。但一開始,很多專業攝影師的態度是抗拒和拒絕的,比如辛迪·舍曼和南·戈爾丁。辛迪·舍曼在2016年開通了Instagram賬戶後,一開始並未立即將內容設置為公開,而南·戈爾丁則是在2017年年底才開通了instagram賬戶,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她表示了自己對社交網絡的恐懼。無論就社會身份和專業影響力上來講,她們對社交網絡的種種遲疑,都有種大熒幕的老牌電影明星出來演連續劇和參加綜藝的感覺。而一旦“下凡”後,她們在社交網絡上也玩得很歡暢,似乎已經鼓足了勇氣來直面網絡的口水與讚美。特別是辛迪·舍曼,其在instagram上發表的作品,雖然也都是她的肖像,但都是經過修圖軟件高強度的液化和調整過的,這似乎成了一個網上行為藝術,像是辛迪·舍曼對充斥在社交媒體上的美化自拍照的一次故意矯枉過正的回應。

因此,在一個全民拍照的時代,平庸的攝影師們或許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雖然本雅明沒有生活在互聯網時代,但他曾在《攝影小史》中說過的話,卻可以成為我們當下的借鑒:當達蓋爾成功地固定住暗箱內的影像時,畫家也在此分歧點與技匠分道揚鑣。

雖然成為攝影師的專業難度提高了,但攝影這一職業的外部環境則變得更好了。首先,當然是人們圖片素養的普遍提升。當每個人都在以影像來發布和接收訊息的時候,他們對其理解與思考就會越來越寬泛與深入。因此,越來越廣泛的人群更能看得懂圖片,更能從圖片中讀取到豐富的信息。其次,基於攝影所擁有的龐大群眾基礎,居於其行業生態鏈條中的每一個環節的發展,都越來越朝氣蓬勃。無論是日益增多的各地攝影藝術節、雙年展、博覽會、畫廊、獨立出版社,還是近年來在倫敦、巴黎、紐約和上海等地此起彼伏的攝影書展,都讓人們越來越重視攝影這一藝術媒介的地位。兩年前在一次於北非西岸一個小島的旅行中,讓我驚訝的是,其博物館都在展出一個質量上乘的攝影雙年展。因此,對攝影創作者們來講,這是一個充滿著機會的時代。最後,舉個例子來談談攝影未來性,無論是前幾年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中庭舉辦的獨立書展offprint,還是在2020年秋季於上海莫干山藝術區舉辦的攝影書展上,我都看到了這些城市最有活力的年輕群體將展廳擁堵到水洩不通的熱情。暫且不論究竟賣得好不好,但有句話是這麼說的:誰抓住了年輕人,誰就抓住了未來。

雖然攝影從復制時代到了社交時代,但社會永遠處在變化、流動中。下一個階段,人們將不再滿足於二維的影像,而會被科技發展帶入一個多維度的日益全面沉浸的增強現實世界中。因此,在轉變方向的未來到來之前,攝影師們要抓住當下攝影的黃金時代。

SUBA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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